【辩论与科技─基因编辑与伦理(上)】

第二篇辩论与科技专文,我们邀请到建功高中100字头,毕业于成功大学生命科学系,目前就读东吴法律系法律专业硕士班的李承哲学长分享。

由于内容丰富,专文将分成上、中、下三篇。这篇先从去年明京杯辩题“合成生物学的蓬勃发展是人类之喜/人类之悲”出发,让我们欣赏学长如何从不同学门观点来思考辩题。


感谢《辩论空间》的邀请。过往举办明京杯时,多领域整合一直都是辩题选择的重要考量,由于我跟德瀛哥皆毕业于生命科学系,时常从自身所学挖掘出不一样的命题,例如第五届的流浪狗TNR、第六届的碳交易、第十届的HIV云端药历、到去年的合成生物学等等。除了开拓不一样的视角外,也期许选手将“辩论”这套传统而有效的技术应用到更多的场域。

原先是想从相关辩题出发,撰写基因编辑的科普文章,可惜本人才疏学浅,虽说大学主修生物,却只对个体层次以上的生物学如生态、生物统计等学科有兴趣,至于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呢?我只能说,感谢它们点燃我研究所转换跑道的热情(误)。

因此,虽说是从基因编辑技术做延伸,但我不会花太多时间着墨在分子生物学领域本身。我会由生物统计、生态学、以及科技伦理这几个面向,跟各位聊聊这类辩题的其他可能性。

▌从统计观点思考“合成生物学”

在第十一届明京杯闭幕过后不久,当年度的诺贝尔化学奖便由基因编辑技术CRISPR的发明者珍妮佛.杜德纳(Jennifer Doudna)与埃马纽埃尔.彭蒂耶(Emmanuelle Charpentier)两位女性学者共同获得。

这项划时代的技术,从根本扭转了基因相关研究的想像,人类终于摆脱被动观测与移植的角色,透过整合近三十年来研制的多领域研究方法,亲手掌握基因科技的发球权。以前,我们只能有限度的使用ctrl + c与ctrl + v制作拼装车,但现在终于拥有键盘与打字机,手握自由创作书写的能力。也难怪,有论者为此技术冠上了十分耸动的名号——“上帝的手术刀”(注1)。

要从何评价一道新科学技术?从去年明京各校论点设计观之,大多是讨论合成生物学的应用端,例如:改造作物、预防疾病、甚至是生化武器等,我猜是CRISPR实际应用的画面感太过强烈,才导致大家的第一反应,都将讨论时间轴拉到现今与未来的世界。

然而,我想提供另一个视角:在合成生物学还未走出实验室前,它有被评价为人类之喜、人类之悲的可能性吗?

对科学研究者来说,合成生物学应有一重要价值,那就是“研究方法”的更新。先跟各位介绍一些统计学基本观念,在企图检验假设是否为真时,必须设定零和的虚无假设(H0)与对立假设(Ha),只要能透过检定拒绝其中一者,即能说明另一假设为真。

在生物统计学课本中几乎都会有这样的典型案例:若在野外发现一种形状极度类似A恐龙,却较为袖珍的X化石时,该怎么证明它是新物种(Ha)?解题步骤大致是这样的:

  1. 计算出过往A恐龙化石形状的分布情况(可能是化石长度的算术平均数与标准差等数据)。
  2. 研究者会设定可接受的错误机率,通常为0.05或更小的数值,意思是,若出现此化石数据机率(所谓p值)低于0.05,即可拒绝虚无假设。
  3. 将X化石之数据套入A恐龙化石之分布模型中,计算出现X化石数据的机率。若此数值小于0.05,则表示X化石与A恐龙有别,在统计上可能属新物种(对立假设获得验证)。

在进行步骤1的计算时,必须以足够的A恐龙化石样本做为基石。若取样数目越大,推敲出的结果就会越靠近实际母体状况;反之若取样太小,易使推论错误的机率变大(步骤3计算X化石数据其实也是)。

不过,对研究人类基因的科学家来说,麻烦的不只是取样,还有技术上是能否精准控制“基因”这项变数。由于研究时无法直接以大量人体来实验,且人体DNA中又约30亿的碱基对,因此早期研究因无法针对个别碱基对编辑,故未必可完整对齐人体之基因序列,也遑论验证特定基因确实产生怎样的性状或人体作用。

其中一个案例,即是性倾向是否为天生的研究。不少研究团体虽发现,有些染色体上显现的标记可能影响不同性倾向,但却无法在统计上证明二者关联性,通常最都仅能得出“没有足够证据证明性倾向为天生”的结论(注2)。这并非个例,由于统计上的缺陷,人类至今仍有许多未解的难题存在,即便可以从其他学科剖析天赋与外在环境的互动,但对渴望求知的科学家来说,终究是缺了角的拼图。

而合成生物学的出现,让单一碱基的基因序编辑成为可能,我们终于有机会在研究方法上突破,让基因成为实验室中被控制的变量。固然这当中有诸多研究伦理问题需要讨论,但原先的世纪之谜终于被撬开门缝,从原先客观不可行,至今已往前迈进了一大步。

以此观点出发,或许能为合成生物学创造的知识定性,更聚焦的讨论这新兴学科与其他基因工程技术的差异。无论如何,合成生物学这座耸入云霄的巴别塔确实让人们离神性更近了,不仅因为创造、更因我们了解。若在此层次辩论人类之喜或人类之悲,应可有不同的火花。

(未完待续)


注1:陈建钧,诺贝尔化学奖颁给“上帝手术刀”!首度两位女学者获奖,基因编辑技术获肯定,数位时代,2020年10月8日,连结:https://www.bnext.com.tw/article/59552/nobel-prize-in-chemistry-2020-crispr-cas9-gene-editing。 注2:丁雪茵、蔡志东、包康宁、陈静妃、王千幸,性别平等教育:教学资源手册,页77-79(2019年)。王秀云,性倾向是否有生物基础?同性恋是天生的吗?,关键评论网,2018年11月16日,连结:https://www.thenewslens.com/article/108325。


【辩论与科技─基因编辑与伦理(中)】

上篇承哲学长带大家从“统计学”探讨合成生物学的意义,本篇文则从生态学的观点切入,希望有助大家了解人类与环境互动的细腻之处。

▌生态是什么?可能出现“人造的平衡”吗?

再来,想跟各位聊聊生态学。先消个毒,我没打算讲一些高大上的理念,但生态作为常出没在各辩题中的争点,不知为何常被讲的很空泛,借此机会,想提供读者们一套讨论生态问题的视野,也看看生态学务实的一面。

虽然经济发展跟生态保育常被放在社会的对立面,但在学术领域中,生态与经济其实有许多共通的讨论前提,与具科学性质的研究方法。若将经济学的格局从人类放大到所有生物,以所有物种的福祉最大化为目标,那就是生态学讨论的问题,因此思考生态问题时,生态学者远比大众想像的更加务实。

在经济学假定中,自由市场下的商品不能卖的太贵或太便宜,投资的风险跟报酬也不能全有全无,尽可能追求的是整体经济福祉的均衡。而生态学相似的点是,人类作为大自然的一分子,被镶嵌在整个生态系统中,无论是无止境的要求人类退让,或是绝对的人类本位主义,对生态学家来说都是荒谬的。

因此,寻求“平衡”应会是思考生态问题的重点。如果越把生态当成神圣不可侵犯之领域,呈现的论述就会越像纯粹的信仰,这种退去科学理性的狂热时常让讨论停滞,不得不慎。

此概念套回“合成生物学”的应用上,若将新兴技术用于“复育生态”,该思考的是这真的可达成生态上的平衡吗?这很像一双“看得见的手”对自由市场的介入,调节市场的预估效果是好是坏,最终都还是跑模型预估的结果。只不过生态纳入的变数比经济更为广阔,每个“扰动”都可能产生更复杂的影响,在不同环境下的适用性也值得探讨。

各位听过“狼群改变河流”的故事吗?在1920年代,美国黄石公园的灰狼因人类猎捕而灭绝,原先会被狼群狩猎的马鹿(elk)开始增生,将公园内的植株横扫一空,河川周边的生态环境开始恶化。1995年,美国开始实行“灰狼重现黄石公园计划”,将复育成功的31头灰狼野放。这些猎食者做为“生态助手”的表现亮眼,马鹿群的数量下降,环境也逐渐复甦。这则新闻在当时被BBC与国家地理频道专题报导,也是生态学课堂中的经典案例。

要完成复育计划,绝对不是把原先灭绝的物种野放即可,尤其本案中的灰狼在当地已销声匿迹好一段时间,这与单纯的保护濒危物种不同,有很多复杂的问题需要解决,包含灰狼可能跑出黄石公园、破坏环境新生的平衡、伤害当地家畜等。对此,美国鱼类及野生动物管理局提出了《环境影响说明书》(EIS)来说明预估结果,他们透过动物行为实验预测灰狼对马鹿、骡鹿(mule deer)、麋鹿、水牛、大角羊(bighorn sheep)、叉角羚(pronghorn antelope)或雪羊(mountain goat)数量的影响,计算野放灰狼对马鹿数量的逐年影响,并借此损益其对家畜与其他野生动物造成的冲击,而后才获准实施(注1)。

相关讨论没有就此中止,学界对野放狼群的实质效果仍抱有质疑,学者Emma Marris在2014年的《Nature》期刊质疑:黄石公园马鹿数量下降、植被数量增加是否根属于灰狼复育?文中指出灰狼的区域并未观测到更多的植被生长,且马鹿数量的变化与其他不会受灰狼影响的物种相似,或许是其他因子导致鹿群减少也说不定(注2)。

接触过经济、租税等各种模型评估相关争议的朋友们,会不会觉得有些熟悉呢?若把上述各物种名称替换为经济政策与相关专有名词,不难发现整个攻防路径与经济争议具高度相似性。

狼群与河流的故事,不知能否让各位感受到生态学细腻而务实的一面?人们主动介入生态的结果,可能会使生态失衡,但也不一定是悲剧收场,有时只是介入的方法不对、时机不对,乃至于资料分析与观察的情况不够完整所致。